云崖不落花与雪 第50节
  他看她眼睛,想找到魂牵梦萦的冷意,她却闭上了眼:“你……抓它……逼它……”
  “我没有。”季疆很无辜,“小仙兔是自己跑去栖梧山找池滢的,你看它多会分析局势,知道新任的青鸾帝君肯定想着复仇,我很好奇它要怎么杀乙槐杀太子,偷偷看一眼也不行?”
  他卷起袖子,细细擦拭肃霜面上的冷汗:“我知道小仙兔野心很大,还想杀你和祝玄,不过你放心,祝玄它肯定杀不掉,你有我保护——哦,刑狱司抓了仪光,源明老儿报复我们,现在神战司在上下两界通缉你,你这模样可出不了门。”
  季疆手指一勾,小金蛇叼住案上的龙骨梳送了过来。
  他梳头的动作并不熟练,绾发盘髻更是忙得手抖,一面小心不扯断她的头发,一面抱怨:“我早说空桑山应当安排几个女仙侍从,祝玄就是不肯……别晃啊。”
  肃霜用尽全力扯住他的袖子,断断续续说道:“盒盖……还我……”
  季疆竖起膝盖抵住她摇晃的身体,青丝继续在手里不甚熟练地翻飞,他悠然道:“你对小仙兔真好,它想杀你,你还念着它,我还怕你不顾它死活呢。可惜我是少司寇,就算心疼,也不能徇私,不然你去跟祝玄说想和我在一块儿,好不好?”
  不等肃霜一口气喘完,他又笑起来:“骗你的,现在迟啦,祝玄会翻脸。”
  青丝渐渐被绾出发髻雏形,甚是古旧,季疆缓缓道:“你有没有长久地恨过谁?你的一切都被毁掉,可你恨的影子早就不在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找相似的影子,可相似的实在太少,就算一开始像,很快他们又会变得特别怕你,每一次都是。”
  他挑选玉珠花树,又道:“你常常会想,你恨的那个影子要是还活着,是不是迟早会变得像他们那样怕你?每次想到这里,你就觉得还好她不在了。”
  发髻绾好,玉珠簪好,肃霜只觉身体被毫不客气一把扳过去,季疆低头望着她,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真实与虚假的笑意都没了,只剩阴郁的压抑。
  “你也怕了?”他的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不要怕,我既不想进地牢,也不想被挖眼珠子,你看我一根头发丝都没扯断你的,别叫我这么早感到无趣。”
  小金蛇送来方才从白石架上带走的衣裙,是新雪般洁白的鲛绡裙,飘逸而华美。
  季疆随手划了一竖,鲛绡裙如花瓣一般贴合在肃霜身上,再划一竖,这次是云丝袜与锦缎鞋规规矩矩套在了脚上。
  抵在身侧不叫她倒下去的膝盖挪开了,肃霜软泥般瘫在榻上,很快被一双手捧住面颊。
  “你看,我说了我很温柔,不用怕。”
  季疆又一次高高在上品鉴宝贝般打量她,显出一种莫名的开心:“真是个宝贝小书精,这样看起来好像。”
  他顿了顿,冰雪似的指尖突然轻点在肃霜左边耳下,一路极轻极慢地顺着面颊鼻梁划到右边眼下,密密麻麻的漆黑斑点随着他的动作漾开在她苍白的脸上。
  这么多年泛滥在五脏六腑的猛毒仿佛被一把火瞬间点燃,季疆甚至分不清是极致的恨还是极致的释放,他眼怔怔望着被斑点覆盖大半的面容,忽然“呵”一声笑,声音变得特别轻:“真的好像啊……别怕,别怕,没事。”
  见肃霜微微发抖,他安抚地在她肩上拍了拍,然而她抖得越来越厉害,齿关都在得得作响。
  季疆一手将她托抱而起,另一手在后背上来回顺气,复又起身在紫府里来回缓缓绕圈,柔声细语:“我还以为你胆子比天大,不会要哭吧?别哭啊,我最不能听小神女哭了,哭一声我拔一只兔耳朵,哭两声小仙兔就没耳朵了,多可怜。”
  一路走一路拍,不知过了多久,剧烈发抖的仙丹终于不抖了,睡着了一般安静。
  季疆停在一簇妙成昙花前,毫不犹豫摘下一朵,别在肃霜耳上。
  她双目紧闭,面上既没有冷汗,也不再有任何表情,朦胧的月色落下,昙花如雪,她也如冰雪,仿佛朝阳初升时便会消散。
  季疆凝视许久,抬手想轻触她的面颊,不知为何又慢慢收了回去。
  *
  处理完这些天堆积公务的祝玄刚进刑狱司,早有恭候多时的秋官疾步过来覆命。
  “少司寇,属下依照您的吩咐,去掉了仪光战将身上所有的束缚术,今日她果然开始愿意说话,她说‘既然归柳什么都知道还拿了镜子,他出面指认不就行了?我私藏四海鸿运镜属实无误,该有何罪我绝不抵赖’。”
  祝玄问道:“她没提亲自指认源明帝君?”
  秋官道:“属下看她的表情像是不打算如此。”
  果然执拗。
  祝玄暗暗摇头,季疆太早就把仪光抓来,反而有些麻烦,这位女神将性子一眼可见的执拗,只遵从自己定义的黑白是非,叫她把昔日爱侣亲自推上断罪台几乎不可能,审问拷打也无意义。
  “你告诉她,‘源明帝君让神战司下了通缉神令,通缉肃霜秋官,还让乙槐给我带话,若是逼你招供什么,或者严刑拷打,他加倍奉还’。”
  说罢,祝玄想了想,毫不心虚再添一句:“今日晚些时候再告诉她,肃霜秋官蛇毒发作,痛不欲生。”
  不愧是少司寇,胡编乱造张口就来,秋官满面敬畏地应下。
  祝玄转身便往书房走。
  这些天他抽空把有记载延维帝君事迹的卷宗都拿出来翻看了,肃霜这位师尊实在了不得,大劫前可谓名声显赫,因他极擅长炼制丹药,上上代天帝还是太子时,曾受过重创,神魂衰竭神躯破碎,是他一枚九转仙丹安然无恙救了回来。
  这样一位帝君炼制的仙丹能成精,并不罕异,然而他待肃霜非同寻常,无论是眉间封印还是特意为她寻书精这个身份,总觉里面另有隐情。
  刚上回廊,不防好些乙部秋官直奔他而来,说了半日杂七杂八的事,全都是该季疆处理的,祝玄皱眉问:“季疆呢?”
  秋官们苦着脸:“少司寇说今天要去参加太子酒宴,叫属下们有事找您。”
  他还真要去凑那假太子的热闹,祝玄眉头皱得更紧。
  季疆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这种无聊事放以前他一眼都不会瞥,他动了心思想去,多半没什么好事。
  祝玄正要吩咐秋官备车去轩辕丘玉清园,却见先前派下界的两个心腹秋官悄无声息藏在阴影处朝自己行礼,他立即把手一挥:“一切事留着等明天季疆自己做,都下去。”
  书房门合拢,祝玄低声问:“延维帝君还是不肯回天界?”
  “回少司寇,帝君说下界更自在些,他自离开便再没想过要回。”两名心腹犹豫了一下,“帝君还说,师徒缘分已尽,希望少司寇不要再打扰他。”
  祝玄不动声色:“有关仙丹他什么也没说?”
  “帝君只说了八个字:混沌将过,静待归一”。
  这些老一辈名声显赫且有真材实料的帝君们说话做事向来如此,祝玄不去计较,两名心腹离开后,他只摸着束发丝绳上的宝珠出神。
  午后的阳光洒落书案,他想起肃霜,索性催动留在玄止居的神念,想看她一眼。
  玄止居寝殿内无比安静,不见异状,然而床榻上空荡荡,半截云纱被滚落在地,一直沉睡不醒的那个纤细身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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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半边明镜遇今生(一)
  肃霜听见盒盖的声音,如一尾灵活的小鱼,倏忽间破开死水:“我怎么成了只锦盒?!”
  七百年停滞不动的风与光像是突然又转动起来,惊诧狂喜错愕疑惑皆有的仙丹下意识开了口:“……你是谁?”
  “啊!谁在说话?仙丹?!仙丹成精了?”
  那软唧唧的声音竭力撑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却一点都不成功,反而喊破了音,露出些狼狈的怯意。
  仙丹停了一会儿,突然“噗”一下笑起来:“对啊,就是仙丹,我是天上地下艳冠群芳美貌绝伦的仙丹丹,你莫非是天上地下最暖和最结实的盒盖盖?”
  盒盖大怒:“什么盒盖盖……好恶心!大胆!我……吾乃玉轮山的玉卯妖君!若非一时失察遭了那群卑劣仇家暗算,怎可能……”
  “又是玉轮又是玉卯,你是小兔兔?”仙丹一点不在意它的张牙舞爪。
  “放肆!你这死药渣竟敢朝我、朝吾出言不逊……”
  “是仙丹。”仙丹友善提醒,“盒盖盖,陪我说话吧。”
  朦胧的光影似水波荡漾起来,在涂河龙王藏宝库里待着的最后一百年,仙丹与锦盒天天扯皮斗嘴,终于不再有死寂。
  直到龙王被灭门,肃霜拜了延维帝君为师,最初的那段时光,她每天都要在师尊的洞天门口待上一两个时辰,盼着某一刻突然听见盒盖叫自己“仙丹”。
  因总也等不来,她到底忍不住问师尊:“或许盒盖并不能感觉到我在哪儿?师尊有别的法子吗?还是说我只能干等?”
  师尊提到盒盖总有些欲言又止:“这兔子……着实奇怪。”
  “您上回就说它奇怪了。”肃霜笑了笑,“师尊觉得哪里怪?”
  师尊避而不答,只道:“你老说自己飞起来很快,有多快?让为师看看。”
  有师尊在旁看护,肃霜这次竭尽全力地飞驰,当真疾若闪电,落回地上时,她不免有些小得意:“师尊,弟子如今虽是仙丹之身,倒也不比吉光神兽差太多。”
  师尊笑呵呵地问她:“那你是想做一粒真正的仙丹,还是做回吉光神兽?”
  肃霜奇道:“难道弟子想什么就能做什么?”
  师尊还是笑:“你重活一场,如今正是身心皆混沌,为师也不知你何时会破开混沌,不过时候一到,你自己就该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极难得温和地摸了摸肃霜的脑袋:“不用总是挂念盒盖,它既然有了肉身,总有一日会来找你讨要机缘——你看看你,混沌到连五官都没有,多关心自己的修行吧。”
  那时的肃霜并不明白什么叫“讨要机缘”,也不明白什么叫“时候一到自己就知道”,现在时候真的到了,她也真的一下就知道了。
  可她又觉着可能不知道会更舒畅些。
  一切光影化作烟尘消散,肃霜睁开眼,她坐在一株巨大的枫树下,视界里是大片大片如火的红枫。
  这里看起来竟像是天宫偏僻一角,重重红枫包围着这座不高不矮的山崖,枫叶深处似有殿宇,不知废弃了多久,甚是荒芜,放眼眺望山崖外,轩辕丘玉清园的景像一目了然。
  季疆正背着手站在崖边,察觉动静便开口:“醒了?我就差把你神魂拎出来刺一下,还好你自己醒了。”
  他走过来往肃霜身边一坐,不大客气地在她左耳根处戳了一下:“玄牢术我替你去掉了,虽然找不着缘故,不过你成这样多半跟祝玄脱不开干系。你给我这么大的惊喜,我也该给你回报,回头想走就走,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不会拘着你。”
  他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一声:“也许你会不想走,你忘不掉我。”
  说完他却不看她,只眯眼眺望远处祥光流肆的玉清园,过了半晌,自言自语一般:“好多年没来这边了,这地方本就荒芜,没了天帝果然更没谁记着打理一下,我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他好像想起什么久远的事,语气变得轻而慢:“这儿叫秋晖园,是个被废弃的天宫死角,我以前被送来这边住了三百多年。这里离轩辕丘玉清园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全貌,地势不错吧?都知道我要赴宴,我们就在这边赴假太子的酒宴,又清静又不会惹麻烦,一时谁也找不来这里,我是不是很聪明?”
  他当然是聪明的,一直聪明且厉害,只要真想做什么,一定能做好。
  那时候他知道父亲喜欢他活泼好学,知道母亲喜欢他摆出温文尔雅的样子,也知道在谁面前可以跋扈,在谁面前就该收敛。
  后来他也努力做母亲想要的好孩子,可不管他怎样做,母亲的哭声总是萦绕耳畔。她说她是自愿陪他来这儿住,但父亲一次也没来看过,也不叫她回去,以前谁都敬畏她,后来谁都能欺负她,听说是父亲有了新欢,季疆想,母亲可能不只为他哭,也是为了父亲。
  他再聪明,对这种事可没办法,被源明老儿挖出的畅思珠确实存在过,只不过存在的时间短了点,伉俪情深也是有过的吧?他不确定,一切毁得那么快,是因为他犯错的缘故吗?
  所以他恨,恨那不屈服,恨那大胆的反抗,恨那个影子带来了母亲连绵不绝的泪水,不讲道理的恨,反正季疆天生就是这么个任性又唯我独尊的东西。
  因为一直恨,于是一直也忘不掉,到现在那些猛毒般的恨也不知酝酿成什么了,每每想起令他痛楚的早已不在世间,便觉一切都无趣。
  只有那个影子若隐若现时,他才是活着的。
  季疆将垂落肩上的长发拨去背后,一偏头,对上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像是被雷电击中后背,后颈的寒毛一根根惊醒般战栗起来,他缓缓抬手,握住了肃霜的肩膀,一时竟说不出是想撕碎她,还是求她继续这样看着自己。
  遥远的玉清园传来阵阵缥缈天乐,一丝浓郁酒香被风带来这处荒芜山崖,季疆忽然又丢开手,慢悠悠地开口:“其实我挺喜欢你,也没有很讨厌假太子他们,只是不管喜欢还是讨厌,都太浅淡了,实在不够。”
  他又站起身,轻缓地步去崖边,低声道:“可能祝玄会恼我,但我觉得他是不甘心居多,他可是很傲慢的,带你去慎独宫是给你看下界经历?我猜你缠着他是因为喜欢过相似的谁?反正你不喜欢他,那句话怎么说?长痛不如短痛?”
  他右耳的金蛇倏地化作一道细小金光,无声无息往玉清园飞去。
  “你喜欢谁都不要紧,反正你忘不掉的一定是我。”
  季疆回头,微微一笑,奇异的狂热与冷酷交织,声音却变得温柔:“把你的恨给我。”
  狂风呼啸而起,远处有黑龙乍现,伴随着惊叫声,一头扎入溢满祥光的玉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