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还有东晋名士王献之,和妻子郗道茂琴瑟相和,可是新安公主看中了王献之,逼他休了郗道茂。若非郗道茂出身名门,且东晋乃是门阀政治,士族和皇权共治天下,郗道茂估摸也会被皇家弄死。从头到尾,武攸暨之妻和郗道茂何其无辜?你如果不想让胡善围步她们之后尘,就照我说的去做!”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为洪武帝杀了太多人,有死有余辜的,也有无辜的,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岂是说说而已?
  御书房。
  自从胡善围高升为司言,她的话反而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了。身为皇后喉舌,她说出的每一句都要小心,因为别人会通过她的话来揣摩皇后的意思。
  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约束着自己,不要轻易对事情表现自己的想法,忘记自我,把自己当做皇后的传声筒,不给任何人解读话语的机会。
  迄今为止,她做的很好。
  只是皇上为何宣她觐见?
  如果是传话或者赐给马皇后什么东西,皇上身边也有女官和太监出入后宫行走,不用把她叫过去。
  胡善围带着一肚子疑问走进书房,行过拜礼之后,洪武帝开门见山:“胡司言可曾定过亲事?”
  一瞬间,胡善围脑子已经过了好几圈了,“可曾”二字,八成就是知道她的过往。
  洪武帝如此直接,胡善围不敢隐瞒,“微臣十四岁时与一个世袭百户定过亲事,未婚夫参与朝廷第二次北伐,战后送来一坛骨灰,一个军牌,微臣成了望门寡。后来父亲写了《退婚书》,这门婚事由此作罢。”
  洪武帝又问:“再后来呢?”
  胡善围心中一惊:皇上到底知道多少?莫名其妙问我的私事作甚?
  那日看台上,胡善围只看到“丁”字船翻了,十人全部落水,毛骧带着锦衣卫跳河,最终是毛骧将裹着飞鱼服的怀庆公主背上岸,直接放进马车里回宫,她并不知道争渡翻船之后,秦淮河里发生了什么。
  皇上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有毛骧在,她能有什么瞒得过洪武帝的秘密?
  胡善围斟酌再三,只得坦言道:“后来微臣家里催婚,微臣不想嫁人,恰好看见皇上招女官的皇榜,便……便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试,得以入选宫廷当差。今年朝廷第四次北伐大胜,才得知昔日未婚夫并没有死,为了北伐大业诈死,潜伏北元当暗探,立下大功,凯旋归来,封了永春伯。”
  洪武帝说道:“你有情有义,为永春伯守贞,躲到宫廷抗婚。永春伯为了大义,舍家而救国,朕不能委屈了勇士和贤妇,你们的婚约虽毁,但朕可以为你们再行赐婚。”
  胡善围扑通跪地,“皇上,微臣的确为了抗婚自保而考入宫廷,但是微臣现在已和曹尚宫,范宫正等女官一样,无心婚配,只想一辈子为宫廷效力。”
  洪武帝双目一凛,“你可是因永春伯不顾情义婚约诈死,而生怨怼之心?”
  一股无形的威压逼来,胡善围毫不犹豫的说道:“如果微臣没有进宫,没有女官,只是普通市井妇人,若知道此事,肯定会怨恨永春伯抛妻弃家之举。三年抗婚,微臣被世俗取笑、和父亲关系渐渐疏淡。”
  “三年,一千一百多天,每一天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在民间,一个户籍附着在家里的女人,是无法出去独立谋生的。大雪纷飞,微臣在井口洗衣服,洗到冻疮破裂流血,那时候微臣无数次幻想,祈祷奇迹出现,他能回来娶了微臣,微臣把一切寄托在爱情上,希望爱情能拯救微臣脱离苦海。但是没有,最终给微臣一条出路的,是皇上招女官的圣旨。是皇上拯救了微臣。”
  洪武帝听了,依然面无表情,但可以感觉目光有了温度。
  胡善围知道路子走对了,好话人人都爱听,有技巧的说出来,会得到上位者的好感,她又道:
  “微臣得蒙皇恩,进宫担任女官,从管理藏做起,到协助范宫正修书、印书、赐书,远赴西安调查刘司言一行人失踪一案等等,一件件差事办下来,方知为官不易,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渐渐知晓国家大义和个人小义孰轻孰重,故,得知永春伯归来,微臣心中已经心如止水,无怨无悔。同为大明官员,吃着朝廷俸禄,微臣能够理解永春伯当年的决定,倘若换做微臣,当忠与孝,忠与情不得两全,微臣也会做出和永春伯一样的选择。”
  胡善围句句情真意切,尤其是忠君皇恩那一套,句句都戳中为君者的心,洪武帝听了,暗暗点头,一个女人能够有如此觉悟,着实难得,是个人才。
  但洪武帝不会这么容易放过胡善围,又问:“既然你没有怨恨之心,永春伯归来,理应破镜重圆,为何还拒绝朕的赐婚?永春伯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
  胡善围说道:“为妻者,一切应以夫君为先。为人臣者,以君为先。微臣早已决定用毕生之力以报皇恩。作为诰命夫人,品级再高,也只能在内宅相夫教子。当女官,哪怕是八品女史,做着不起眼的文书工作,也是为宫廷、为大明效力。”
  胡善围伏地一拜:“微臣不想成为永春伯的妻子,只想成为和永春伯一样对大明、对皇上有用的臣子,望皇上成全!”
  良久,洪武帝说道:“宣永春伯。”
  王宁来了,洪武帝也是开门见山的问他,“听毛骧说,后宫胡司言曾经是你未婚妻?”
  王宁说道:“是的,微臣诈死,潜伏北元。胡司言决定在家守望门寡,其父胡荣为了让胡司言改嫁,写了退婚书,要亡母签字画押,去衙门过了明路,解除了婚约。”
  洪武帝又问:“你可怨恨胡荣?”
  王宁说道:“为人父,不忍女儿守望门寡,解除婚约,微臣并无怨言,何况是微臣失信在先,对不起胡司言。”
  洪武帝再问:“如今你回来了,可愿与胡司言破镜重圆,再续前缘?”
  王宁想起毛骧的嘱咐:武攸暨之妻和郗道茂何其无辜?你如果不想让胡善围步她们之后尘,就照我说的去做!
  王宁说道:“微臣决定诈死时,就已断情绝爱,只忠于国家。如今微臣已经料理完亡母的丧事,在家里随时待命,奔赴边关守护边境。”
  洪武帝面露欣赏之意,说道:“你一心为国,失去了小家,国若负你一片赤胆忠心,任由你这样的忠臣一辈子孤苦伶仃,断子绝孙,以后还有谁愿意为国付出一切?朕招你为驸马,保卫京师,你可愿意?”
  王宁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这个……皇上,微臣出身寒微,配不上公主。”
  洪武帝说道:“堂堂二等伯爵,忠勇双全,如何配不上朕的女儿?何况公主是君,你是臣,大国和小家融为一体,你就不必再有任何顾虑,保卫国家,就是保护公主。朕看中了你,你可愿意?”
  答应了,以后和怀庆公主成双入对、出入宫廷时,无疑在胡善围眼里埋下一根刺,见一次,就要戳她的心。
  不愿意,胡善围就要无辜牺牲前途,甚至生命。
  王宁伏地跪拜:“臣,尊旨。”
  “很好。”洪武帝抬了抬手,“永春伯请起。”
  王宁站起来。
  洪武帝抚掌说道:“胡司言,出来吧。”
  胡善围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是的,从头到尾,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站在屏风后面,静静的等待心中的预感一点点的变成现实。皇上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问她的婚事,王宁太优秀了,他有可能成为大明第一个平民出身的驸马。
  当那一刻终于来临时,她并没有预料中的痛苦,相反,她有种解脱之感,现在,终于,彻底了断。
  她和王宁的爱情,就像一场盛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令人回味无穷,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白头,不是有情人都能成了眷属。但是做官就不一样了,只要付出,就有所获。
  胡善围官职小,先施了一礼,“恭喜永春伯。”
  王宁还礼,“多谢胡司言。”
  “既然你们两人都放开了,此事便了。”洪武帝问胡善围:“你可愿为怀庆公主送嫁至公主府?”
  君心深似海,不知是真的放心,还是试探。胡善围用尽力气一笑,“微臣荣幸之至。”
  王宁也琢磨着洪武帝的意思,对胡善围一拜,“那就劳烦胡司言了。”
  洪武十四年,六月,怀庆公主出嫁。
  所有的公主都从东华门嫁出去,胡善围作为礼官,引导公主从翊坤宫出发,坐上轿子到了东华门。
  东华门外,公主的仪仗已经备好,三十六个教坊司女乐一路吹打,洪武帝亲自送花轿到东华门,依然有些不舍,破例命太子朱标送怀庆到了新建好的公主府。
  胡善围命人在公主府月台设下香案,女乐在此奏乐。
  王宁从左门入中堂,胡善围搀扶着穿着全套公主冠服的怀庆公主走出来。
  胡善围站在旁边唱礼:“公主驸马拜天地,一拜、二拜……”
  一共八拜,礼毕。
  胡善围又唱到:“请公主入坐。”
  怀庆公主坐在东边的位置,胡善围说道:“请驸马四拜公主。”
  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即便是夫妻,也要行君臣之礼。
  王宁四拜。公主按规矩坐着受了两拜,而后站着受了两拜。
  胡善围说道:“请公主答谢两拜。”
  之后便是夫妻的合卺礼,共饮美酒,和民间并无不同。
  礼成,胡善围任务完成,怀庆公主厚赐金银布帛等物。
  胡善围拜谢,说着吉利话,“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次靴子终于落地了,为善围大哭一场。还是安心升官升职,人间不值得~
  第76章 日日思爹不见爹
  六品司言的壳子,就像一副盔甲,保护着胡善围。在这个女人几乎只有相夫教子唯一一项价值的时代,如果只是做一个纯粹的女人,家庭不和睦,情场又失意,胡善围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有了六品司言的身份,胡善围觉得她的人生还是有成就,有希望的,前方的路也不那么难走了。
  至少这一次,面对灾难,她有壳子保护自己,不像四年前那样,一个赵五娘似的“软怯怯的孤身己”,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蜗牛,任人践踏。
  女人是什么做成的?
  世俗认为是鲜花、是蜜糖、是绸缎、是脂粉、是流言、是情诗、是云朵、是灶台、是油盐酱醋、是菜篮子、是包包、是针线、是襁褓、是摇篮曲。
  但,真的只是如此吗?
  女人也可以是钢铁、是刀剑、是笔墨、是火焰、是双拳、是奖杯、是权杖、是官袍、是乌纱帽、是伤疤、是泥土、是岩石。
  给怀庆公主备嫁、送嫁的日子里,胡善围第一次认清了自己,她由何种东西构成,以及,她需要努力的做些什么,才能把那些东西融入到自己身上。
  胡善围回宫,将怀庆公主的赏赐分了分,要伺候自己的小宫女海棠分别送到陈二妹、黄惟德、沈琼莲等人,自己只留下一对玉兔捣药的白玉耳坠,当天就戴在耳垂上,去了坤宁宫复命。
  孙贵妃早就到了坤宁宫,坐在马皇后的下手,听胡善围讲公主驸马拜堂的情况,“……一切都很顺利,公主赏了微臣好些东西,这耳坠子就是其中之一。”
  马皇后满意的点头,对孙贵妃说道:“驸马本宫见过的,穿上朝服,简直是个谪仙人,本宫就等着抱一个玉雪般漂亮的外孙了。”
  老实说,孙贵妃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总觉得新驸马比大驸马出身差太多,然而公主的婚事,她没有插手的余地,只能顺着马皇后笑道:“是,妹妹也再等着抱外孙。”
  民间女子出嫁,三日归宁。公主出嫁,十日后归宁回宫。和民间夫妻双双把家还不同,公主和驸马是分头行动,怀庆公主穿着全套公主冠服先去奉先殿祭拜祖先,然后拜见帝后和孙贵妃,驸马王宁穿着公服在午门外谢恩,然后进宫领宴。
  怀庆公主出嫁,洪武帝亲自送到东华门、太子朱标送嫁到公主府,是以前五位公主都未有过的殊荣,因而公主归宁,皇室宗亲都到齐了,家宴很是热闹。
  加上王宁,一共六位驸马,王宁相貌气质最为出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又见女儿双颊绯红,几乎要从眉梢溢出来的喜气和娇态,便知这对新婚夫妻琴瑟和谐,小女儿并没有因为驸马的出身远远逊于亲姐姐大公主的李驸马而不满。
  女儿开心就好。孙贵妃放下了小心思,对王驸马的笑容真诚了不少。
  皇室家宴,戏台上唱着洪武帝最爱的《琵琶记》,五个驸马围着王宁推杯换盏,怀庆公主换下了隆重的公主冠服,换了家常便服,牵着胖嘟嘟的小公主,教她走路。
  小公主已经会走了,就是不敢放手,非要人牵着才肯走。
  怀庆公主新婚,最喜欢这种漂亮可爱的孩子,不知觉的把小公主代入成自己的孩子,亲了亲她粉嘟嘟的脸,“十天不见,步子比以前稳当了。”
  孙贵妃感叹道:“幸亏有她在膝下解闷,你和你姐姐都出嫁了,也就她能陪着我。”
  怀庆公主环视一圈,“怎地不见胡司言?我这次归宁,还给她带了礼物,那天婚礼,胡司言出力最多,辛苦她了。”
  孙贵妃说道:“今日魏国公府和西平侯府定了亲事,徐沐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皇后赐了礼物,胡司言出宫送礼去了。”
  怀庆公主嗯了一声,低声问,“母妃,我有一事不明,婚礼这种仪式向来都是尚仪局的事情,其他司局女官只是偶尔帮帮忙,怎么皇后娘娘非要胡司言负责张罗我的婚礼?”
  孙贵妃瞪了女儿,表情严肃:“皇后的懿旨岂是你能质疑的?我教你多少次了?无论帝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琢磨帝后的心思,就是揣摩上意,身为公主,尤其是你已经搬到了宫外,单独开府,一言一行,都须谨慎小心,你——”
  怀庆公主嘟着嘴,“好了好,我错了。我出嫁之后,来宫里看您都要事先递帖子给尚仪局,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好容易回来一趟,您别光顾着教训我呀,咱们母女好好说些体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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