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酿 第12节
  “为父不许。”
  郦清妍拜了一下,“请父亲告诉女儿理由。”
  “妇道人家,尽信怪力乱神之事,什么劫难,什么不能婚嫁,通通一派胡言。若一支签文可以预示命数,寺庙的门槛早被踩塌。为父不应允你的请求,正是警醒你,以后莫要再信这些鬼神之说,好好温些诗书,练习女红才是要紧。”
  郦清妍道,“父亲不答应女儿,女儿心中的疑惑方才也说过了。净明住持说若助纣为虐,必然大祸临头。净明住持德高望重,所吐言辞父亲竟一个字也不信,亲笔手书的信件也被无视。既然父亲不相信鬼神之说,为何每年年节后要捐大笔银两入宝相寺,以求来年平安康健?女儿只为阖族亲人平安,愿吃斋念佛晚一年讨论婚嫁之事,此为善心孝顺之举,为何父亲会如此生气且强烈反对?若非父亲真的要将女儿嫁给什么不该嫁的人,换取利益,以助父亲此纣,行大虐之事?”
  “你闭嘴!”郦朗逸怒急攻心,扬手直接给了郦清妍一巴掌。郦清妍庆幸他是文官而非武官,常年握笔的手力道虽大,却不至于把自己打出个好歹,只是嘴角破了皮,脸颊红肿起来。
  “老爷!老爷……”宋佳善骇得一大跳,扑将过来拉住郦朗逸又要打下来的手,“她是您女儿啊,您从未打过她,今日她口不择言冲撞了您,罚她禁闭就好,千万别气坏自己的身子。快坐下来,喝口茶缓缓。”说着就扶气到极致的郦朗逸坐下来,又是拿手绢揉按他的心口,又是端茶递水,从头至尾一个眼神也不曾给过郦清妍。
  看了一通热闹的赵凝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七丫头倒是长大了,越发伶牙俐齿起来,以前不是最老实木讷的么?”
  清瑞也道,“妍妹妹今日言辞也太过激烈了,怎能这样和父亲说话。快道歉才是。”
  郦清妍觉得和他们多说一个字都累。
  好半天,郦朗逸缓过气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人总会变,我原以为你会是最善解人意的丫头,没想到……”说着又是一通叹气。
  郦清妍觉得眼前这些人就是一群披着面具的索命鬼差,用光面堂皇的理由掩盖龌蹉的欲望,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替你决定你的命运生死。郦清妍开口说话,声音冷冰冰的,“善解谁的意?父亲要是想卖了女儿,且说来就是,生养之恩在上,女儿自无二话。做出这样的假情假意,父亲就不累么?”
  郦朗逸听到这话,差点气的死过去。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郦朗逸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我郦朗逸竟生养了你这样无礼不孝的女儿!你不想婚嫁,想回祖宅?好,为父这就答应你,你这辈子就在金陵老家度过罢!”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这大概是郦朗逸有生以来发的最大的一次火。
  郦清妍将头磕在地毯上,“谢父亲成全。”叩完,从地上站起来,“女儿何时可以启程?”
  “随你!”郦朗逸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一眼也不想多看郦清妍。
  郦清妍一步步退出去,期间屋内众人都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帮自己说话,包括生母宋佳善。联想到上一世嫁进敬王府前宋佳善说的话,郦清妍觉得她此刻担心更多的是如何消了郦朗逸心中的怒火,以免影响自己爬上正夫人之位。不知道若清婉在场,会不会为自己说上几句。
  说什么心里空落落的,郦清妍倒是没有感觉得到,恍惚之间只有那种被囚禁在偏院时的寂寥爬上心头,也没什么特别,大概是自己将除了自由之外的一切都看淡了。
  自由,郦清妍心头爬上这个词。金陵山高路远,定国公府的手不会伸那么长,还要过去时时看着,祖宅中没有什么人,相当于自己一个人住,想要做什么事也不会受人约束,倒是真的自由。
  激将法的效果极好,不仅是一年,连一辈子自己都不用再回皇城了,实在是意外之喜,郦清妍心中不复方才沉重,脚步也渐渐轻快起来,好像下一刻就可以跃上奔向自由的马车,逃离这个只有痛苦和无奈回忆的地方。
  郦清妍还没开始期许光明未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
  “七姐。”清婕立在墨菊堂前的空地里,周围都是雪,雪光将年岁不足的她映衬得冷冰冰的。
  “八妹何事?”郦清妍站定问道。
  “七姐这样,很是得不偿失吧?原可以用更委婉高效的方法劝说父亲,七姐何苦要把自己逼入绝境?我之前还道你变聪明了呢,竟是错了。”
  郦清妍微微笑起来,“得不偿失与否,只在我自己心中,而不在你的评判里。八妹与其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浪费时间,还不如为自己的未来好好谋划。豪门子女从来顺不得自己的心,八妹聪慧非凡,自然知道父亲为何不应为何生气,若是不加提防,我也许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清婕毕竟年幼,城府再深在年长许多的人面前也会露出稚嫩,被对方的一番话说得深思起来。郦清妍也不等她回答,自行离开。
  上一世的清婕是郦清妍见过的有着九曲心肠最具城府之人,一生谋划,以定国公府庶女之身嫁给死了王妃的大皇子慕容昤昽做继王妃,凭借美貌和智慧荣宠不衰。不知这一世她又会嫁给哪位皇储,给自己谋划出怎样的命途。
  不过这些都与自己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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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棠梨院的丫头们从郦清妍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惊讶的瞠目结舌,半晌无法言语。
  “小姐,你真的是因为惹怒了老爷然后被赶回金陵老家的嘛?”卷珠不能相信,一遍又一遍确认。
  指挥大家收拾东西的郦清妍脸上一点难过的表情都没有,反倒有种神采飞扬轻松得意。“错啦,不是赶回,是小姐我为自己争取来的自由,难能可贵的自由。”
  菱歌皱着秀气的眉头,“自由是什么?”
  郦清妍想了想,“大概是生死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菱歌摇摇头,“奴婢们的生死不都在小姐和夫人手中么?”
  郦清妍便道,“等你们跟我到了金陵,我便把卖身契生死权还给你们,不过你们还是得伺候我的衣食住行,没你们我可不行的。你们的吃喝肯定是不会短的,怎样,愿不愿与我同去?”
  卷珠拍着手,“要去要去!小姐去哪里卷珠就跟到哪里。”
  “你只要有吃的就成,哪里计较那么多?”菱歌瞪了不争气的卷珠一眼,“那听棋呢?等她从老家回来,我们都已经去了金陵,要留她在府上么?”
  郦清妍道,“这个好办,我差人送封信去听棋老家,说明情况,若是她愿意跟着我,便让她直接去金陵找咱们,路上盘缠也一同送去。”
  弄香把首饰细软仔细挑捡包好,听到这话笑着回头,“小姐的小算盘打的极好。只是我们真的需要这样着急地离开吗?万一老爷冷静后收回那些话了怎么办?”
  郦清妍道,“我正是担心他收回成命,才着急着要走的啊。”
  弄香还没再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一个夹杂怒意的声音,“你要着急走哪里去!”郦清妍抬头,果然看见清婉摔了帘子进来。“你且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你作何要去金陵祖宅?”结果清婉没等对方开口就又说,“你的脸怎么了?父亲还是母亲打的?”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郦清妍都不知该答哪个。
  郦清妍耐着性子把事情经过讲给清婉听,对方几乎一直处于惊叹状态。先是叹那支下下签,后叹郦清妍请求回祖宅的做法,又感慨父亲莫名其妙的生气,最后惊异于郦清妍的口出不逊。
  清婉皱着眉,“妍儿,我怎么觉着这事里,有你故意激怒父亲的成分在?”
  郦清妍挫败地笑着,“姐姐聪慧,一眼看穿了小妹的小心思。不过最笨的方法往往最有效果,不是么?”
  清婉叹着气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作何一定要去金陵,山高路远的,留在皇城,待在家不好么?”
  “我也是无法的。姐姐不觉父亲的怒火来路不明么?”见清婉点头,又道,“若父亲真的有什么不可道人的意图,那也定是对我不利的,或者是建立在牺牲我一生的基础上。我实在不想这样被父亲当做物品,用作仕途交易。若是躲到金陵老家去,父亲母亲管不了那么远,我且能自由些。嫁人什么的,又有什么要紧,妍儿原就想孑然一身,一生不嫁也没有什么干系。”
  “看看你说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不就是为亲族门楣所牺牲利用的么?”清婉艳丽张扬的脸上露出鲜少出现的认命情绪,“父亲若真是要让我们嫁与谁,委身与谁,我们又能如何?不过乖乖听话罢了。”
  “可我不愿。”郦清妍坚定又不认输地说,“这一世,我的命只是我的,谁也不能左右。”
  “傻丫头,看你说的什么傻话。”清婉忍俊不禁,手指戳着她的额头,“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且不说宫里那位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年轻君王,近了说,辅政王敬王爷,康郡王爷,你我的父亲定国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要我们去死,就算给我们机会反抗,又能如何?我们是女子,生来弱势,只能依附夫家或母家。这是命中注定的。”
  若真是命中注定,上天就不会允我重生一次,让我有机会改写自己的命运。郦清妍心中如是想。
  知道短时间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便说,“姐姐这般想法自是不错,不过妍儿会证明给姐姐看,我的命只在我手里。”
  清婉叹道,“也不知你病中究竟神游去了何处,竟变得这样大胆。变做现在这样子,真不知是福是祸。”
  “时日一长,姐姐自然就知晓了。”
  清婉不能跟去金陵,心中哀怨,一边看着丫头们收拾东西一边和郦清妍说话,“你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再次见到,我该是怎般想你,你倒是狠心。”
  拾叶剥了水煮蛋,在郦清妍的脸上嘴角一圈圈轻柔地滚动,帮助消肿。
  “待我在金陵安顿好了,就来接姐姐过去一聚。以后只得姐姐一个女儿在母亲面前尽孝,妍儿惭愧,定在金陵天天给你们念经祈福。”
  清婉嗔她一眼,“你要是真的惭愧就好了。从前你温和木讷时就是个狠心的,总把自己关起来不理世事,现在性子变了,这冷漠的脾气倒是越演越烈。”
  郦清妍用手肘捅了捅她,“我对姐姐可不冷漠,我还要给姐姐寻个好夫家呢。”
  “小蹄子,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我撕烂你的嘴!”清婉从小盆子里拿起一个鸡蛋就按在郦清妍的脸上,烫得她龇牙咧嘴的。
  哀叹命运的无奈和离别忧伤的气氛一时缓和。
  清婉留在棠梨院用午膳。厨艺最好的听棋不在,卷珠和菱歌两个人竟也做出一桌子菜来,精致美味不减,惹得清婉不住说,“妍儿去就罢了,把这两个丫头留给我。”
  郦清妍不依,“我的嘴可是被这几个丫头养叼了的,若是不带上她们,大约我在半路就饿死了。”
  “胡说,别老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也不嫌晦气。”
  “有姐姐这颗大福星在,哪个晦气敢来?”话音未落,外头就有丫头唤,“府上来了客人,老爷夫人请七小姐速去花厅见客!”
  郦清妍:“……”
  清婉一勺五彩花珍鸡蛋羹全喝进了气管,呛得大咳,还不忘拍着桌子笑,“咳咳……还未说完就有人拆台,大福星坐镇不住了,哈哈……咳咳咳……”
  帮着清婉拍背顺气的郦清妍瞪了她一眼,“还不知道是什么客人呢,就敢说人家是晦气,要是让别个知道了,你仔细护好你的皮!”
  清婉顾着又咳又笑,说不出话来。
  郦清妍漱了口,进里屋梳头发换衣裳。外间的清婉问那个来报信的丫头,“可知是什么客人?”
  “是个夫人带着侍从,瞧着排场不大,老爷却很看重的样子。至于是什么人,小的接到吩咐就赶过来了,不曾听见是哪家夫人。”
  清婉进到里间对郦清妍说道,“午膳时分,不宜登门。这夫人偏挑了这么个时辰过来,礼数也太不周全了些。妍儿可知道这是哪家的家室?”
  郦清妍正在梳头,撑着腮帮想了想。夫人带着侍从,父亲很重视,又点名要见自己。“许是敬王妃。”
  清婉吃惊的差点咬了舌头,“你认识敬王妃?”
  “有过一面之缘,算不得认识。”
  “你可知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郦清妍又想了想,答,“不知。”自己十五岁时可不会半点医术,如何解释能医治温阑的旧疾?而且还是众多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沉疴。郦清妍不想为这些事费太多唇舌,除非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刻,才会考虑解释一二。
  “你的脸还未消肿,怎么能见得了客人。”清婉替她着急。
  “不妨事的,也没有伤的多重,弄香多扑一些脂粉就好了。”看着清婉在那儿转来转去,郦清妍安抚她。
  “父亲也真是,生气归生气,做什么要动手打你,郦家女儿何曾受过家法,你倒是有本事,开了家族先例了。”说的好像是在怪郦清妍不懂事让父亲动了家法,语气里却又是无奈又是心疼。郦清妍知道清婉说话就是这个方式,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反倒越发感觉到她对自己真诚的关心和担忧,心里暖意融融。
  郦清妍到了会客的花厅,果见那日宝相寺所见的赶车先生立在外头。笃音见到她,抱拳行了一礼,“郦小姐安好。”郦清妍哪里敢受,忙回礼,“先生安康。”笃音道,“王妃已久候小姐,小姐请进吧。”说着为郦清妍打起帘子,又让她受宠若惊了一回,这可真真是屈尊降贵了。
  郦清妍好生回想了一番,猜测此人应是温阑的心腹笃音侍从,是慕容亭云安排在她身边贴身保护的死士,武艺高强,在慕容亭云的死士队伍中身份奇高。只是在明年的皇家春季狩猎中为保护温阑坠入山崖而亡,郦清妍嫁入敬王府时此人早已落葬,不曾见过真人,诸多事迹也是从下人们的闲聊中得知。
  温阑坐在花厅主位,宋佳善和赵凝都在,几个人正礼节性地说着可有可无的话,郦朗逸好几次要把话题扯到慕容亭云身上,都被温阑不动声色地盖了过去。郦清妍走进去,行了叩拜大礼。温阑露出慈爱的笑容来,拉着她的手问,“用过午膳没有?”
  对方的这般动作让郦清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立在主位前,顶着身后三道灼灼的目光回话,“回王妃娘娘的话,刚用过。”
  温阑带着些歉意,“我来的时辰不好,打扰了你用午饭。只是止不住想来见你,就第一次不顾礼数了,你可莫要怪我。”
  郦清妍被她说的笑了起来,“王妃哪里话,小女岂敢怪罪您。”
  宋佳善,赵凝,还有郦朗逸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温阑不给他们开口询问的机会,直接下令道,“本妃同贵府七小姐有些话要说,国公爷同夫人自忙去,不必陪我这个妇人。”一边端着架子下发命令,一边悄悄向郦清妍挤了挤眼睛,模样仍旧温和,夹带了一点老小孩儿般的可爱。
  郦清妍一时间没忍住,也向温阑挤了挤眼睛。
  这个小动作是温阑要联合郦清妍做什么趣事时的惯常表情,是俩人最亲密信任的小动作。曾经花了很长时间才培养出来的默契,在这一世第二次见面就不直觉流露出来,郦清妍越发觉得,当年利用了她的自己是多么的罪不可赦。上一世和温阑走的近了,才发现这位吃斋念佛的王妃内里有多么的可爱,也弄清了慕容亭云那样宠爱她的原因,温阑的性格实在反差的明显,很是独特。加上母家的富可敌国,使温阑的嫁妆丰饶富足的令人咋舌,给敬王府的显赫增添了不可小觑的助力。
  郦朗逸和宋佳善往外退的途中,都给郦清妍使了眼色,要她谨言慎行,千万莫惹恼了这尊神。郦清妍将那藏枪夹棍的暗示看在眼中,却并不放在心上。待得三人出了花厅,温阑将郦清妍拉得更近,“别站着了,快快坐吧。莫隔那么远,就坐我身边,好说话。”
  郦清妍道了句,“谢王妃娘娘。”得体地落座,脸上不见有受宠若惊或假意矜持的神情。温阑瞧了,面上不显,心中又添了几分赞赏满意。
  “脸上怎么了?”待郦清妍坐定,温阑率先开口问。
  郦清妍倒不曾想她一开口问的是自己的情况,有些犹豫地回答,“受了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