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令 第56节
  “儿不孝,枉读圣贤书,令家门受辱,母亲也因我含冤惨死。如今入赘侯府,难免为世人唾弃,说我是贪生怕死攀附权贵的无能鼠辈,又让父亲难堪。成婚后,儿亦不能常在父亲大人跟前尽孝,当真是白白生养我一回,还请父亲大人责罚……”
  谢炀看儿子跪俯面前,早已是红了双眼。
  “你起来。”
  看谢再衡不动,谢炀伸手将他托起,双目坚定地看着他。
  “这一切,都非我儿的错。是宋阿拾,是锦衣卫——行之,你且仔细听好,如今陛下将五军和锦衣卫事皆交由赵胤,由他节制军事,断诏狱,可谓风光无两。我谢家纵有冤屈,也得隐忍以待时机。”
  谢再衡看着他爹,目光切切,点头。
  谢炀又道:“但广武侯府和陛下是自家人,我儿此去,大有可为……”
  “自家人?”谢再衡懵然不懂。
  谢炀道:“你岳丈大人的长姊是通宁公主陈岚,通宁公主是上一代广武侯陈景的独女,自小养在宫中,和宝音长公主亲如姐妹,和当今陛下、大将军王陈宗昶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分颇深,这就是多年来,广武侯能伫立不倒的缘故。”
  “怪不得……”
  陈淮能一句话就把他从诏狱捞出来。
  “让我儿入赘侯府,是父亲无能,父亲有愧。可圣人有云,大丈夫能屈能伸,攀附高门又如何,高门又岂是人人可攀的?我儿走上了这条路,便要认清形势……假以时日位及人臣,今日所受羞辱便不是辱,来日一切问题也可迎刃而解。”
  谢再衡再次作揖拜下。
  “儿子受教。”
  谢炀道:“还有一事为父要嘱咐你,锦衣卫在各处密布暗桩、探子,赵胤根基更是深厚,你往后更得小心谨慎,勿出头,勿行险,不论是锦衣卫还是宋家,先按下别去招惹。为父相信,终有一日,定能雪今日之仇——”
  一阵冷风吹过来,时雍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我?”她摸了摸火热的耳朵,觉得身上有了寒意。
  从良医堂回来,她就窝回了房间。
  外间,宋老太又来了,和王氏坐在一起纳鞋底絮叨家常,宋香在描花样子,学那闺阁小姐绣双面绣,宋鸿拿了个竹蜻蜓满院子跑,一头一脸的汗。
  宋老太不喜欢王氏这个儿媳,但好歹是自己选回来的,王氏干活又是一把好手,不仅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赶上大院有什么事了,不管灶房还是待客,宋老太另外的两个儿媳都指望不上,就王氏一个能折腾出名堂,里里外外都能应付。
  而且,这婆媳俩都尖酸刻薄,凑到一起很能说话。
  今日宋老太过来,拿了一堆帮小孙子做的鞋底,多半是要塞给王氏做的。
  王氏也不推,这些年,她一直在挣面子,为宋长贵,为她这个续弦,生怕大院那边说她不行,不如阿拾的娘,明知吃亏,还是打肿了脸充胖子。
  婆媳俩说着说着,又提到阿拾的婚事。
  宋老太对阿拾是十分的不满。
  “那贱蹄子又在屋里躺尸?”
  王氏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可不么,身子不爽利,没去衙门。”
  “哼。你也由着她?”
  “不由着能如何,我又不是她亲娘,骂得重了打得狠了,难免落个不是……”
  “我呸!”宋老太一张脸极是憎恶的瞪一眼,“要我说,赶紧找户人家处理了得了,收了彩礼,往后你管她如何?又不是我们宋家的种,好吃好喝地养这么大,已是大善,还由着她作死不成……”
  王氏还没开口,门开了。
  时雍走出来,背着光,也瞧不清她的面色。
  “娘,我晌午要吃盐煎猪肉、喝鲫鱼汤,还想吃你腌的咸鸭蛋。”
  这一声娘喊得亲热,王氏愣住。
  时雍咂咂嘴,似在回味,看王氏僵着脸不作声,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塞到王氏手上。
  “这是我去楚王府办差,大都督赏的银子,你拿着花。”
  一句话带出两个当朝权贵,吓得王氏觉得银子无比烫手,半声都吭不出了。
  而宋老太大惊失色,手上的针将手指扎出了血珠,这才回过神来,盯着王氏手心的银子不眨眼。
  银子,这么大的银子……
  这死丫头随随便便就给出来了?
  王氏被婆母盯着,不自在地将银子纳入怀里,鞋底放下,解围裙换鞋。
  “娘,我去买鱼买肉,你留下来吃饭。”
  宋老太不高不兴地哼了声,没有说话。
  王氏将午餐做得丰盛,宋长贵当差去了,没有回家,她给丈夫留了些菜,其他家里能拿得出的,全都搬上桌子了,宋鸿咽唾沫,欢呼不止,宋香嫉妒地瞪了时雍一眼,可最近被她娘揍过几次,老实了很多,闷头吃饭。
  时雍愉快地用完餐,回屋继续躺尸去了。
  好一会儿,听到宋老太在外面大叫腹痛,急吼吼地跑茅厕去了,蒙头怪笑起来。
  拜了个师父,还没有学会怎么用中医救人,但怎么让人腹泻拉肚到是容易。
  体谅宋老太年岁大了,时雍在她碗中下的巴豆粉份量不大,也就拉上几天而已。
  她美滋滋地想,重活一回,做老实人果然舒坦多了!
  ……
  水洗巷闹鬼的事,越传越远,越传越可怕。
  传到最后,好像人人都见过时雍的鬼魂一样。
  有办法搬走的人家,早早就搬走了,没办法搬走的,未等天黑就关门,又是烧香又是拜佛,门口又挂镜子又贴符,能搞的都搞了,可女鬼一事,始终没有消停,人们描述的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的,就连水洗巷刚过世的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难产而死的小媳妇,孽债都算到了时雍头上。
  以至于三岁小孩,一听说“时雍来了”,都吓得再不敢哭啼,老实闭嘴。
  ……
  时雍从未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镇宅邪物”,听多了,甚觉可笑。
  锦衣卫那边没有动静,案子也没有后续,时雍猜不透赵胤有什么布局,到是顺天府衙这边顶不住压力,在府丞马兴旺的安排下,衙役们每日里忙着“捉鬼”,安抚民心,到是奔波起来。
  时雍在衙门办差,但与衙役又有不同,无事的时候,不用去点卯。
  有闲时,她便跟着孙正业学医,听老爷子讲典故逸事,也甚是得趣。
  就这般混了好几日,到了七月三十。
  那天晌午,她刚去良医堂,准备混个午饭吃,就看到门口备了马车,孙正业裹着皮袄出来,正在打点行装。
  时雍有些诧异,“师父,这是要出门?”
  孙正业看到了她,眼前突然一亮,“你过来,过来。”
  这老顽童又要整她么?
  时雍笑盈盈地走近,“可是有赏给徒儿?”
  “赏你个头。”孙正业拐杖敲她脑袋,雪白的眉毛抖了抖,眯起眼问她,“你做过稳婆?”
  稳婆?时雍嗯声,“算是吧。”
  孙正业沉着眉头想了想,“那你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出去个三五日。”
  三五日?
  时雍惊异:“去哪?”
  孙正业拉下脸,“不得多问,去了自有安排。”
  时雍又回头看了看良医堂门口黑帷鞍的车驾,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
  就连赵胤这样的人要找孙正业看病,都得怜他年岁亲自上门,何方神圣能让老爷子亲自上门去不可?
  ……
  第62章 得见天颜
  在时雍的前世,曾听人说起宝音长公主“陵前结庐、为爹娘守陵,不复外出”的传言,但她以为宝音以长公主之尊“结庐”,那“庐”即使不是金碧辉煌,也应当是高大华丽的宫殿房舍。
  哪知道,“庐”是真的“庐”。
  一座朴素简陋的院舍坐落在先帝皇陵的主峰山脚,地方虽大,但与普通民宅并无两样。
  马车停在院门口,看到远近的菜畦桑柳,袅袅的炊烟,时雍对尚未见面的长公主便有了几分好感。
  天生尊荣却甘愿扎根土壤,和山林鸟兽度日,一日复一日,如非看透世事命运,哪能做到。
  孙正业年岁大了,来时马车虽慢,仍是不免颠簸,宝音长公主的贴身嬷嬷何姑姑亲自将他和随从引到客房。
  “老祖仙先休息一晚,待明日再去请脉不迟。”
  “那不成,不成。”孙正业急忙摆手,“不去拜见殿下,老儿哪里睡得着?”
  何姑姑笑道:“长公主说,井庐没有尊卑,来的都是客人。老神仙,公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用较这个真,让你歇着你便好好歇着,膳食自有准备,舒心住下便是。”
  孙正业只得叹息点头。
  井庐饭菜清淡,但做得十分精致,一看就知厨子是精心选派的。
  时雍照顾孙正业用完晚膳,也是有点伤脑筋。
  “师父,长公主……是要生孩子吗?”
  孙正业正在喝茶,闻言噗一声喷了出来,胡子上都溅了茶水,气得一双眼睛瞪着时雍,咳嗽不止。
  时雍赶紧拿巾子给他擦拭,“别急,别急,你老人家慢慢喝呀,又没人和你抢。”
  孙正业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慎言。”
  “我不是在师父您跟前说的吗?旁人又听不见。不懂就问,若非生孩子,师父为什么问我是不是稳婆?这里又没死人。”
  “……”
  孙正业后悔收这个徒弟了,生怕被气得早死。
  “那日甲老板带我来为长公主瞧病,我开了方子,昨日井庐又托人来带信,说是殿下的病起色不大。我这就寻思干脆过来住上三五日,多请几次脉,以便调整药方,让你来煎药看火,也更为放心。”
  煎药看火?
  啊?